荣夫人 | “懦弱”的阎连科大胆的写作(上)
提要:
阎连科说他是最懦弱的人,但他写出了最大胆的小说。与其说他的写作大胆,不如说他写得客观、自由,奔放。他的正直,他生命里满溢的悲悯,是他写作的终极精神源泉。他30余年共创作小说、散文、文学随笔等作品1000万余字,作品被译为日、韩、越、法、英、德、意大利、西班牙、以色列、荷兰、挪威、瑞典、捷克、塞尔维亚等30种语言,在30多个国家出版外文作品100余部。他是获得国内国际奖项最多的中国当代作家。我们可以给他三个名号:高产作家;禁书作家;墙里写书墙内墙外都香的作家。但他自己却说:“请读者不要再说我是中国最受争议、禁书最多的作家了。说我是中国作家就行了。说我是一个有些正直并有些独立个性的作家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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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经历
阎连科1958年8月出生于河南洛阳嵩县田湖瑶沟,自小放牛种地,高二辍学去新乡打工。1978年入伍,1980年22岁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退伍并登上返乡火车,却因写作好进入提干名单被连长追上尚未启动的火车宣告可以不复员。7天后又回部队,在部队上了两个大学:河南大学政教系和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2004年,已经是大校身份,在离提拔副军职仅半年的时间距离时,因写了《受活》,他的转业程序半小时内完成,给他3天时间找单位。匆匆结束26年军旅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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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及获奖情况(不完全统计)
1996小说《黄金洞》和2000年的《年月日》获第一、二届鲁迅文学奖;
1998创作《日光流年》,2004年出版,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 。
2003年长篇《受活》,获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和第二届鼎钧双年文学奖。
2007年《丁庄梦》:日本网站评为翻译最佳作品;2010年入围英仕曼亚洲文学奖和英国独立文学奖。
2009年《年月日》:法国小说翻译奖;被法国教育中心推荐为全国中学课外读物。
2010年《受活》:法国小说翻译奖。
2011年《四书》:入围法国费米那文学奖短名单。
2013年,获提名国际布克文学奖,获得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以及"影响中国2013年度文化人物" 。
2013出版长篇《炸裂志》,入围国际布克奖 。
2014年,凭借捷克语版的《四书》获得卡夫卡文学奖 。2016年,凭英文版《四书》第二次提名国际布克文学奖 。
2015年,小说《受活》日文版获得日本twitter文学奖 。
2015年 《坚硬如水》获越南翻译奖。
2016年,长篇《日熄》由麦田出版社出版,获香港第六届红楼梦奖 。
2017年,凭英文版《炸裂志》第三次提名国际布克文学奖 。
2017 入围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该奖被欧美科学文化界视为极其重要的国际奖,有西语世界的“诺贝尔奖”之称。并入围美国古根海姆文学奖。
2020年,获得第七届纽曼华语文学奖 。
2021年,发表长篇《中原》。同年获英国皇家文学学会国际作家终身荣誉奖。
2021《日熄》获西班牙翻译奖。
拿奖拿到手发麻。
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 ,香港科技大学高等研究院冼为坚中国文化教授席、人文学部讲座教授 。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作家阎连科,教授阎连科。
理论著作:《发现小说》、《19世纪写作12讲》、《20世纪写作12讲》,他不是以著名作家之名挂在大学浪得虚名的大学教授,而是有研究有课题有实操经验并深受学子欢迎的大学教授。连批评他的文学评论家李陀也说“听说他有一帮学生,还都很服气他”。当然李陀对此表示不解。阎连科在国内外诸多大学的讲座已结集成书:《一派胡言》和《沉默与喘息》。我是既听了他的若干讲座,也看了这两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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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阎连科
我看阎连科很晚。最初,读了他的《速求共眠》,写了《欣欣然速读阎连科<速求共眠>,一书尽知阎连科》。再后来,读他的小说《为人民服务》并看了同名韩剧《为人民服务》,又写了一篇:《关于“服务”,总想说点什么》。再后来,当听了他太多的讲座看了他更多的书,深感惭愧。惭愧一,相见恨晚;惭愧二,说一书尽知阎连科,太大言不惭了。他的作品,一部一个样。阎连科,让人说不尽的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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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的两部小说:《受活》和《为人民服务》
1、《受活》
《受活》,2003年出版。是阎连科以出生地的乡土俚语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包括“受活”这个作为题目的词语,也是当地方言土语。大致意为享受的意思,类似于"爽"。
有人说,《受活》堪称中国当代文学“狂想现实主义”的奠基之作。它的封底上写着“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对文学上的现实主义桂冠给予拒绝和批评。他在《受活》后记中说:“越来越感到,真正阻碍文学成就与发展的最大敌人,不是别的,而是过于粗壮,过于根深叶茂,粗壮到不可动摇,根深叶茂到早已成为参天大树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文学真正的墓地。如果我们不能为摆脱墓地而活着,那就让我的写作,成为墓地的葬品好了。我将为此而自豪。”
阎连科说他是个神实主义作家。他这样解释神实主义:“在创作中摒弃固有真实生活的表面逻辑关系,去探求一种“不存在”的真,看不见的真实,被真实掩盖的真实。”如果认真看一遍《受活》,就可大致体味出阎连科的神实主义是什么。《受活》,可能是阎连科神实主义写作的一个典范。
阎连科说,写《受活》,念头就是购买列宁遗体。
苏联解体时,《参考消息》登了一个百字消息,有几个政党觉得应该把列宁遗体火化掉,而苏联共产党觉得应该把他留下来。当时的政府说没有保存他的经费。阎连科看到了这个短新闻,心灵受到了震撼和冲击,列宁的十月革命炮声给中国送来马列。一位革命鼻祖式的人物生前死后的命运,令他浮想联翩。
还有一件事,20世纪50年代长江发大水,武汉人扛着沙包去抗洪抢险,沙包里全是沙子和石灰,石灰见水突然蒸发的烟雾,会把人的眼睛蒸瞎。有一大批因为这个原因而导致双眼失明的人被当地政府安置在一个村庄里,盖了两栋楼,叫盲人村。
于是,阎连科用一年的时间,写了《受活》。购买列宁遗体,残疾人村落受活庄,成为小说的两大基点。
购买列宁遗体,完全是凭空臆想。既不来源于现实,也不高于现实。但它即真实又荒诞,亦真亦幻。
真的部分在于,崇拜与愚昧的程度是真实的存在。荒诞的部分在于,这个也可以买卖?但这样的荒诞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不荒诞,虽然它不可能不可信,是胡编乱造,但令人玩味。里面有暗含的意蕴和无穷的讥讽。
亦真亦幻的“真”中,“遗体”的存在是真实的。如果把这个创意嫁接到英美等国家去,便是毫无意义的胡编乱造了。
小说充满着极致或极端的虚构。一个叫受活庄的村落,所有村民都天生残疾。主人公柳县长异想天开,想用重金购买列宁的遗体以发展旅游经济。重金的来源,成立受活庄残疾人绝术团,用演出费凑“购列费”。除了建纪念堂供奉列宁遗体,柳县长还“要让每个县都盖上一个纪念堂,把列宁的遗体一个县一个县地轮流去安放,让各个县都轰的一下富起来。他要在地区所在的九都市,搞一个世界性的列宁节。在列宁节的日子里,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市里的广场当间处地儿,让全世界所有崇敬列宁,了解列宁,读过列宁和马克思、恩格斯,当然还有MZD的书和文章的人都有到这儿来机会。”
存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真建成了。柳县长还有附加的设想:“他庄庄重重说:我建议,在魂魄山列宁纪念堂的右边地下挖一个一间房子大小的耳房来,这耳房和列宁遗体的正堂并着肩,待列宁遗体购买回来后,咱们发扬民主,实行无记名投票,看谁在我们这一届的领导班子里,对建造列宁森林公园和购买列宁遗体的贡献大,谁为全县百姓造福多,谁将来死后就和列宁遗体一块埋在那间耳房里,作为对他的永久纪念和感谢。”且耳房也建成了。
貌似带领大家致富或为人民服务,但夹杂了私货——自己也进水晶棺。
想一想,如果这个荒诞的设想得逞,纪念堂建成了,有没有崇拜者去朝拜呢?事实上,崇拜列宁的人,远没绝迹。
小说的情节设计及语言很妙。摘录一段小说中购买列宁遗体关于价格的对俄谈判:
副县长说:“别忘了列宁遗体除了我们的国家没有别的国家会来买。”
人家(俄方)说:“那倒不一定。”
副县长说:“是还有国家愿意买,可你们也不看看那些国家的穷寒样,也不想想他们能不能出起这一老天的钱。”
人家说:“卖不出去了我们就不卖。”
副县长说:“不卖可你们连养护列宁遗体的钱都没哩。连修缮列宁墓的用费都没哩,连你们管理人员的工资都发不下来呢。”说:“不卖你们就得眼睁睁看着列宁遗体一天不如一天哩,眼看着列宁遗体变形哩,眼看着列宁遗体好端端变得不像了列宁呢。”
看小说时我惦记着怎么收尾呢,遗体买来了没有呢?
结果,结局令人莞尔。
县委牛书记(整部小说牛书记都没出面,结尾出现了)给柳县长倒了一杯水:
牛书记问你们是不是把购买列宁遗体的文件啥儿都寄到俄罗斯的那边了?柳县长说,哪能不寄哩,购买列宁遗体这天大的生意,哪能不寄呢。不过也就寄了两份购买列宁遗体的意向儿书,和补充说明的材料啥儿的。说俄罗斯国毕竟不是和咱是在一块处地儿,堆堆框框的事,不能对脸儿谈,只能先寄意向书。牛书记大声地吼着说,该死啊——人家派人把那意向书和人家的抗议书一并送到京城了,省里的领导肚子都给气炸啦。肠子都气得流了出来了。去购买列宁遗体的人被扣在北京了。
柳县长没接水,脸僵了一层怔白色:
“咋会呢?手续齐全哩,还带了许多空白介绍信,让他们随时儿自己填。”
牛书记端着水杯说:“咋会呢?见了省长你就知道了。”
柳县长说:“可我从来还没见过省长哩。”
书记:“这一回。省长要单独见见你。”
柳县长:“见就见。买列宁,又不是去买毛主席。”
见了省长,他没想到省长前后只和他说了半根筷子长的话,用的时光至多是一滴水从房檐落到脚地上。
省长说:“你坐吧。”
省长说:“没啥儿事,叫你来,就是想看一下你是咋样儿一个人。我没想到我下边竟会有一个县长敢凑资去俄罗斯把列宁遗体买回来。”
省长说:“不坐是吧?不坐你走吧,我已经知道你的伟大了。走吧你,出去到外边找个比克里姆林宫好的地方住下来。我已经派人去北京领你那要到俄罗斯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了,三朝两日里,他们回到省城我也要见见。再忙我也要认识一下双槐县的领袖们。”
省长说:“待我见完了你们双槐的领袖们,你统帅着他们一块回双槐,回去准备准备把县里的工作交给下一班的人。”
连夜儿赶到省城里,省长就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省长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像这冬日里为了避寒关上门,从那门缝吹进去的细细一股风,可柳县长一听,他的脑子里便空空荡荡了,只剩下一团一片捉拿不住的黑雾白云了。
省长是催他走掉哩,像赶蝇虫儿一样赶他呢。他就不得不走了。
柳县长回来见了牛书记,他们的对话——
“省长说啥啦?”
“省长没说啥。省长说就是想见见我们哩,看我们是不是有了啥毛病,说需要了他可以让省神经病院为双槐县设上一个专科呢。”
“设啥科?”
“说是政治神经科,说怕我们都得了政治疯。”
“日他祖奶奶——还说啥?”
“还说让我们回到双槐县,要挑好最后几天担,站好最后一班岗,过几天就有人去接那担儿了。”
这件事,就这么戏剧性地结了。
购买列宁遗体是一个念头,一条线索,一个故事。小说里还穿插了其他。小说中的受活庄起初是这样的,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没有阶级,没有压迫,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权利金钱的诱惑,基本与外界隔绝,是残疾人的天堂。为什么是“残疾人”?我认为它是某个群体的代指:底层,平民百姓。残疾人是底层中的底层。后来时势变迁,受活庄历经磨难。小说把土改、入社、退社、铁灾——即指大跃进时的烧铁炼钢的人为灾难,全写进去了。小说有这样几句话:“以为入了社,真是过上了天堂日子了。然而,跟着天堂日子来的却是一场大铁灾”。饥饿,黑灾、红难、黑罪、红罪(文*革)等,几十年的各种灾,几乎一个不漏。
残疾人绝术团演出。用他们创造的财富,干荒唐事,购买列宁遗体。
还有,小说的章节设置不管是卷还是卷之下的章,都是一三五七,没有二四六八。何以?有各种解读。我个人认为,好事成双。小说说的事件件都是和好事相反的事,所以没有二四六八。
作家李洱说:《受活》有一种呼啸山林的悲壮,有一种血气,有一种牛粪上盛开的恶之花似的妖冶迷人。这是极限的书写,也是极限的阅读。 刘再复说,《受活》把荒诞推向极致,便是说它充满奇诡的把席卷中国的非理性的、撕心裂肺的激情推到喜剧高峰,令人震撼。
第三届老舍文学奖组委会:《受活》是一部具备探索性、试验性的小说。它对特殊历史时期的整体把握,既真实生动又出人意料,作品对深度的追求使它当之无愧地成为一部优秀作品,是一部特殊历史时期的“民族精神史”。苦难史乎?它不悲悲切切,它唯有荒诞。
《受活》版本信息:
2003年 春风文艺出版社(沈阳)
2007年 麦田出版社(台北) 繁中
2009年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2年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3年 美国格罗夫出版社 英语
2014年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4年 河出书房新社 日文
2004年,《受活》获得第三届老舍文学奖,但也直接改变了阎连科的生活。他接受了凤凰卫视《鲁豫有约》的专访。节目播出第二天他接到了上级电话,命令他马上从军队转业。一个领导看了《受活》说,如果将来还要打右派有两个名额的话,一个是章诒和,一个就是阎连科。此前3年里,阎连科曾反复打转业报告,但上级以“爱惜人才”为名一直挽留,不批准他转业。如今一个电话,半小时内手续办完。阎连科说,“这让我有巨大的荒诞感。就像卡夫卡小说里一样,一夜之间我成为甲虫。”
阎连科说他读不进卡夫卡,不相信人可以变成虫子,怎么可能呢?也看不进去《百年孤独》。但他经历了一夜间变成甲虫的过程,写出了被称谓“中国的百年孤独”的《受活》。
(未完待续)